互联网是一把双刃剑。如能发挥网络的正向作用,可以对老年人的身心健康、个人尊严、生活质量等方面带来很大提升。
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的《国家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中长期规划》强调,把技术创新作为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的第一动力和战略支撑提高老年服务科技化、信息化水平。
近一两年,各界适老化改造稳步向前。在取得成绩的同时,也出现了老年人网络沉迷的新问题,叠加数字鸿沟、网络诈骗等老问题,如何让老年人更好地触网,成为一个关注热点。
第七次人口普查结果显示,我国60岁以上人口达2.6亿,占总人口的18.7%,65岁以上人群人口占总人口13.5%。根据联合国发布的《人口老龄化及其社会经济后果》确定的划分标准,我国已基本步入深度老龄化社会。
在这样的背景下,如何解读老年人触网发生的问题?在应对人口老龄化过程中,如何发挥互联网的正向作用?带着这些问题,《瞭望东方周刊》专访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博士生导师、智媒研究中心副主任蒋俏蕾。
缘何沉迷网络
《瞭望东方周刊》:第49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我国60岁及以上老年网民规模达1.19亿,互联网普及率达43.2%。一些老年人触网后出现诸如上网成瘾等问题。你在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课题中对老年群体的新媒体使用与影响开展过深度研究,如何看待这些问题?
蒋俏蕾:所谓的网瘾老年问题与很多因素有关,比如老年群体的特征和媒介素养、商业力量、新技术带来的变化以及当下疫情的影响。
上网成瘾,也被称为网络沉迷,上网时间长并不等于上瘾,而是要看上网是否在掌控之中。从学术角度来讲,判断是否沉迷有两个最核心的要素:一是达到了一种强迫的程度,类似于强迫症患者并不想要反复洗手但却难以自控;二是带来了生理、心理、社会交往等方面的损伤,比如因上网过多造成眼睛、肩颈、手腕等身体不适,甚至引发失眠、焦虑、抑郁,并影响社交关系。目前来说,网络沉迷研究在学界仍是一个动态发展的领域。
无论是老年人上网成瘾,还是在网上受骗,其实都是很多问题的症状和表现。
从老年群体的特征来看,老年人有较多的空闲时间,却可能经历社交圈子萎缩,所以可能会更孤独。在生活中,很多年轻人对于老年人还存在某些刻板印象,没有意愿投入较长时间与之交流。由此,老年人就需要其他渠道去填补时间以获得情感慰藉,进而产生对网络的过度依赖。
老年人遭遇网络诈骗,则与上网过程中生发的心理联结、情感卷入以及他们的媒介素养有关。现在的老年人成长在以报纸、广播电视为代表的传统媒体时代,而网络兴起后,很多老年人无法很好地区分不同类型媒体,可能因为被一些不可信的自媒体内容误导而带来损失。
商业力量对此进一步助推。老年人闲暇时间多,也具备一定经济条件,容易成为一些商家的目标。与所有人一样,老年人也有情感、社交等需求,假靳东、相亲、购买保健品等现象或多或少都与之相关。我们在访谈研究中发现,即使是一些高学历的老年人,也可能会大量购买可能并不需要的保健品,这往往与他们的陪伴需求有关。实际上,现代社会生活节奏加快,即使是子女孙辈,也很难每周给予父母长辈高质量的陪伴。保健品销售人员则会像朋友一样嘘寒问暖、经常看望和陪聊天。很多老年人心里其实明白他们的目的,但仍愿意通过购买保健品的方式去回报他们。大部分老年人并不是第一次购买,销售人员也是长线的。
《瞭望东方周刊》:一方面,有老年人沉迷网络;另一方面,有老年人不能独立完成出示健康码/行程卡、购买生活用品和查找信息。你如何看待这一现象?
蒋俏蕾:这是典型的数字鸿沟现象,人们常常会关注到反映在城乡或不同阶层人群之间的数字鸿沟,而忽视了存在于群体内部的数字鸿沟。老年群体虽然同属于一个年龄段,但在经济条件、教育水平、认知能力等各方面存在差异。一些自身条件较好、家庭支持多的老年人可能上网比较早,善于使用互联网。有的老年人则相反。
以前,不少老年群体可能没有那么强的驱动力去接触网络,一些老年人甚至有技术恐慌或觉得麻烦。但在疫情背景下,很多老年人开始触网,因为乘坐公共交通、买菜、公共娱乐等方面都需要使用健康码。在常态化疫情防控下,晚辈、身边的朋友都会觉得必须去帮助不会使用互联网的老年人。越来越多老年人被动触网后就跨过了技术上、心理上的门槛,再进一步延展到聊天交友、购物等各类功能。
关照群体特性
《瞭望东方周刊》:有观察指出,相比于文字,老年群体更愿意浏览视频,短视频领域是老年人的主要网络社交阵地。从老年群体特征与触网历程来看,这种景象是如何形成的?
蒋俏蕾:老年群体的数字技术使用中有一个比较突出的特点——数字反哺。老年人触网往往与晚辈有很大关联,很多老年人最早使用的智能手机是晚辈淘汰的,也因晚辈在异地工作求学或工作需要远距离沟通而萌发上网意愿。从时间上来看,总体上,年轻人更早使用短视频,年轻群体的网络文化也会蔓延到老年群体。
相对于拼音输入或手写文字等相对复杂的操作,观看短视频、发语音、拍照对老年人来说使用门槛更低。而且,短视频与他们熟悉的电视形式一样,都是直观生动的视听内容。短视频内容丰富,且具有点赞、转发、评论、聊天等各种具有社交属性的设计,所以某种程度上也承载了社交功能。老年人有很强的分享意愿,在浏览内容的同时也会开展社交活动。
但对于短视频使用,实际上有个悖论:每一个视频很短,但刷起来可能难以停手,累积的时间便会很长。这需要提醒老年人留意和调适。
《瞭望东方周刊》:随着适老化改造的推行,目前,许多网站、App在字体放大、语音引导等方面对老年人更为友好。对于数字适老化改造,你还有什么建议?
蒋俏蕾:适老化改造是分阶段的,因为老年群体触网是一个多层次的接入过程,涉及心理动机、身体与物质条件、技能策略、使用情况等。目前的放大字体、语音引导等方面的改善,属于相对基础的操作技能层面的利好。
老年群体要实现更高质量上网,后续还需要其他维度的对接,帮助老年人掌握更多技能。比如,形式技能帮助老年人理解不同类型的网络应用形态,信息技能促进老年人查找、获取、甄别信息,传播技能促成多种多样的交流互动,策略技能和内容创作技能等帮助老年人进行内容创作并掌握使用网络的多种策略,从而使得老年人的网络生活更加丰富,影响更加积极正面。老年人能够按照自身特定需求去使用网络,媒介素养也可以得到更大提升。
同时,市面上可能出现更丰富的专门针对老年群体设计开发的内容,以更多样的平台种类、更完善的功能回应关怀老年群体的需求。民众和商家把老年人当作值得尊重的、有潜力的群体,向老年人提供更多的服务以满足他们多方位的需求,适老化会形成更完整系统的接入。
促进积极老龄化
《瞭望东方周刊》:你在文章中提到过积极老龄化,在我国老龄化背景下,积极老龄化有何特殊内涵和意义?
蒋俏蕾:积极老龄化是指积极地看待变老的过程和老年生活,认为老年有正向的一面、老年生活同样可以丰富多彩。在很多人的刻板印象中,衰老是负面的,但实际上,老年同样是人的生命周期中非常重要的阶段。尽管身体机能的衰老需要关照,但老年群体同时存在积极有利的一面,比如丰富的社会经验、成熟稳健的心态等,有能力、有意愿的老年人依然可以参与多元的社会活动。
在老龄化大背景下,老年人口比例在增长。如果我们能够帮助老年群体很好地融入现代社会,如果老年群体本身能以更积极的态度融入社会,这对整个社会的发展也非常有利。一方面,这有助于提升老年人自身的生活质量;另一方面,他们可以更好地参与社会运转——无论是灵活就业,还是退休后上岗带娃,或是积极地投入各类事宜,都可以为社会带来助益。
《瞭望东方周刊》:对于推动积极老龄化,互联网可以发挥哪些正向作用?
蒋俏蕾:互联网是一把双刃剑。如能发挥网络的正向作用,可以对老年人的身心健康、个人尊严、生活质量等方面带来很大提升。可以说,互联网是积极老龄化非常重要的一部分。
互联网在信息获取、社交、生活辅助等方面的功能比较凸显。互联网还能提升老年人的自我认识以及融入现代生活的信心。此前,老年人可能会因为新技术的发展及新事物的不断涌现,产生难以融入甚至自我贬低的心理。当老年人掌握新事物后,则会感到自身心态更年轻,他们使用网络导航、网上购物,不再觉得自身需要依赖年轻一代。这些都可以提升他们的自尊感和幸福感。
《瞭望东方周刊》:老年群体网上冲浪,未来还会有什么趋势?
蒋俏蕾:今后我国老年网民的数量应该会保持相对稳健的提升。随着适老化改造的进行,从政府、网络平台到广大民众,都更加意识到老年群体的重要性以及他们的需求。越来越多老年群体会更深层地卷入互联网,其消费能力和社会动员的力量不容小觑。
当下这一代老年人广泛使用的软件大都是从年轻群体中流行起来的,未来可能会出现更符合新一代老年群体特征与需求的应用和潮流。同时,网络文化呈现出人们在兴趣、价值观方面的差异,使用的内容和平台细分严重,群体间存在隔阂,甚至出现网络暴力、极化言论等,也将成为老年人深度卷入互联网之后所要面对的更复杂的新问题。
本文标题:互联网应更适老——专访清华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蒋俏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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